日本行一公升的眼泪

3+4年

”ごめんください” 怀着矛盾的心理,叩响了老师单人病房的门。

3年多没见,我不敢想象她变成了什么样,虽然电邮频繁,但那也是借老爷子之手,从他口中转述老师一天天恶化的病状,真的要亲眼再见那一刻,还是心怀忐忑。从中国出发前一天,医院看她,未曾透露航班,且拒绝了老爷子来机场接我,我想亲自经历这条来时的路。

”かき!” 听到老师熟悉的声音,我按捺不住期盼,推门进去。

老师竟然站着!但见她只身病服,胯部倚着床架,左手扶着床沿,右手向着我招呼,那微笑一如她健康前每天向世界绽放的模样。只是双膝不再那么有力,可能久站之故,不停哆嗦,脸颊上也布满了亮莹莹的汗珠。

我一把抱住老师。此刻,眼泪不安分地流下来,说不清是久别的依恋,还是对她现状的怜悯。但是有一点非常清楚,老师为了这三年后重逢的一刻,努力地站着,因为从通信中我早已知道她卧床不起有几个月了。

而上述这一幕已经是发生在4年前的事了。年1月25日下午一点多,我携内人一起去看望她。

一起度过的大学时光

老师全名高瀬久美子,生于兵庫県相生市下面一个小农村,那年刚好二战结束。像无数从农村奋斗出来的励志故事一样,老师一路坚持,甚至放弃了爱情,最后以闻名全日本的奈良女子大学教师身份退休。英语专业,主攻爱尔兰文学。年轻时,曾留学德国,周游世界。退休后,因机缘成了我大学的外教,而彼此的缘分也是从那一刻书写。

那一年我大二,作为日语外教的她第一次出现在我们课堂。矮矮的个子,短短的头发,一副黑框大眼镜,笑起来一双弯月眼睛找不到,走起路来小碎步高频率,那种很典型的日本妇女。

为了多学点道地的口语,我一有时间就往她那跑。连逛超市、去银行、洗菜做饭都黏在一起,当然还有一起追日剧。老师平时的整个精神生活,都沉浸在各国的文学世界里。很多当年流行的日剧反而是我向她推荐的,那也是日剧最辉煌的年代,《东京爱情故事》《同一屋檐下》《魔女的条件》《人间失格》《悠长假期》.....日流横行。常常是一开始,她目不转睛看剧情字幕练中文,我聚精会神纯听对话配合画面练听力,可看着看着,只怪自己意志力不够,剧情又太吸引,结果就是俩人在沙发上葛优躺,顺手嗑起了瓜子,嚼起了零食.....

平时周末,我们几个关系要好的同门师姐弟会邀了老师一起去近距离旅游。门票、饭钱什么的,她总是一马当先抢着替我们付,她说:“你们还是学生,还不会自己赚。”

大三下半学期,有一段时间她腿脚有点不便,干脆把自己的工资银行存折搁在了我这里,还交代了密码,要用钱就电话我,让我帮着去取。大四下半学期忙着找工作,有一次接到广州一家外语学校的面试电话,因为是第一次接受日本人面试,又加上需要长途跋涉,有点犹豫,她二话不说,立马定了第二天的机票,亲自陪我去面试。

哪怕后来我去深圳工作,她换去别的大学当外教,每年一到除夕前几天,父母也会替我去接她来家里,一起过春节,带着她走亲访友自然不在话下。前几年,我那些姨妈们还经常会问起老师情况。曾记得第一次带老师去家里,我妈吓了一跳,以为我交了个老女朋友,那表情至今难忘。

很多人都说日本人只是表面彬彬有礼,出于礼节需要和习惯使然。其实这些年下来,也接触过不少日本人,确实有像大家说的情况,但是像老师这样以诚相待的也不少。国籍、人种、肤色、文化,这些其实不是区别的重点,毕竟都是人,根底不会差异到哪去,你用多少真心,就会换来多少诚心,对人做事都一样。

《一公升的眼泪》

年年底,日本富士台曾推出过一部励志类电视剧《1リットルの涙》,中文翻译成《一公升的眼泪》。本片改编自木藤亚也同名文学作品,是一个在日本感动了成千上万人的真实故事。

故事讲述的是女主角木藤亚也,生活在一个平凡的家庭,一直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。升上高中后她的身体突然出现了一些异样,逐渐失去平衡力甚至经常无缘无故摔倒。医院检查才发现,她患上了一种名叫脊髓小脑变性症的不治之症。这种疾病会使身体运动机能衰弱,手脚自主活动与语言能力逐渐丧失。花季少女,面对如此绝症,绝望可想而知。但是家人的理解与鼓励,让她重新勇敢面对生活,即便患病末期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,却坚持生存至最后一秒,直至生命机能停止而死亡……

老师患的就是这种绝症。

在做我大学外教那会儿,其实右手已经有点异样了,关节不能自由弯曲。做家务,特别是写字时,她不得不经常停下来,捏捏手指,一开始以为是劳累过度,也没有特别在意。在奈良家里,她习惯于每天早晨弹一会钢琴,后来手指僵化严重,她一气之下,把钢琴也卖了。

年结束外教生活回到日本。有一次,她在前面开车,老爷子的车跟在后面,发现怎么不对劲,开着开着,车子一会儿往左偏,一会儿往右偏。开始以为她视力出现了问题,换了眼镜依旧不见好转。医院,也查不出原因。她曾教过的学生中,有一位是医生,知道了情况,就专程前来接她去检查,结果却是这种世界绝症。

每晚7-8点

年6月初,画廊正式开业前两个月,我特意一个人去了趟日本,专程看望老师,因为我清楚,一旦画廊展期一排上,我将很难再抽身出来。

虽然时隔第一次见面仅仅两年,但她的病状已严重恶化。由于咀嚼力完全退化,根本讲不完整一句话,只能蹦出个别单词,还是含混不清的。自己饮食是不可能的了,哪怕流食也会有随时堵塞气管的风险,无奈之下,医生在她肚脐眼附近开了小孔,一条软管直接插入胃里,每天早中晚各一次营养液注射,以便维持生命的基本需求。不过值得庆幸的是,那时双眼还能睁开,手臂还有力气,可以写字与外人交流。

但是,患病以来,意识完全正常。这应该是这种疾病最残忍的地方,就像台词说的:“時々、自分の体が自分のものじゃないみたいに感じる。あたし、いったいどうなっちゃうんだろう......(经常感觉,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,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......)“

老爷子虽然田里农活一年到头没个清闲,每晚7-8点是必定会出现在老师病房的,向她讲述自己每日身边所见所闻外,就是一起看NHK新闻,了解一下国内外大事。从老师入院至今十个年头了,老爷子风里来雨里去,几乎没有间断过,又不是夫妻,作为一位异性朋友,可歌可泣(此文之后,我会单独写一篇有关他们两个的故事)。

那次来6月初,正是日本乡下插秧忙季。老爷子每天四五点起床,天还黑乎乎的,他就带着下煤矿井那种头灯,去查看田里的水况,天色稍微转亮,就要开始锄草等各种农活。于是晚上陪老师的“工作”自然分配给了我。那段日子,他每晚6点开车把我送到老师身边,回去接着干田里活,8点来准时接我回去,然后一起晚饭。

那一个星期,我和老师每晚2个小时独处,常常是前一半时间,我向她描述白天在村里及附近城市的所见所闻,后一半时间一起看新闻。我感觉那一个星期,把我平生所学的、所能记得的、几乎所有的日语单词和语法都用了个遍。也好,老师前半生教我,后半生我复述回她,希望她老人家满意我这个学生,哈哈。

接我回去的路上,老爷子用手拍拍我,反复说:“かき,这次你来,反倒帮了我大忙!”

“一家子”的旅行

那一年,那一次,老师、老爷子、还有我,就像真正的三口之家那样,曾有过一次愉快的短途旅行。

有一天农活干完尚早,老爷子开车带我去看了老师哇哇坠地的祖屋,曾经就读的小学、中学,等于浏览了一遍她的生活轨迹。老师在中国时经常和我一起去旅游,住院肯定把她憋坏了,那天我提议,我们三个一起去室津海边看濑户内海的日落。

于是,我和老爷子把她从病床上抬下来,给她换了外出服,戴上了她那顶明黄色的绒帽,医院那台可以自动牵引手推车的专用外出车。当我们推着她经过办公室,整个科室的护士都跑来送我们,还齐声说:”行ってらっしゃい。気をつけてね。” 我看到老师一脸幸福,一路不断轻轻点头,向护士们告别。

当然,也引起了小小的麻烦,同一层那些老年病友,羡慕得不行,本身亲人来看望的就少,见到此情此景,一个个大声嚷起来,非也要出门,于是护士们纷纷跑去各病房安慰。我们赶快坐电梯下去,身后留下老人们呼喊护士的、此起彼伏的“すいません......” “すいません......” 

我们一路沿着嫩绿的稻田,沿着平缓的海岸线,沿着层层叠叠的海边小山丘,迎着暖暖的海风,追逐着夕阳。6点一到,周边一座座山村,一个个渔港,漫天飘荡着《晚霞中的红蜻蜓》(龙野是这首歌的发源地),而这也是老师教我的第一支日本民谣。那晚回来,我们还顺道去拜访了老师96岁高龄的老母,在另外一个福利院。

现在想来,那一次,应该是我们“一家子”唯一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旅行了。

握紧你的手

年8月初,时间又隔了两年,这次见到她,我完全懵了。

由于长期缺乏运动,卧床不起,整个人已经萎缩,眼皮严重下垂,两只眼睛无法睁开,语言功能丧失。老爷子唯一能够和她互通的交流方式——彼此握着对方的手,如果同意,老师就会用她中指和食指无力地扣动下对方;不同意就无反应。

我是到日本后第二天10点多出现在她病房的。老师近一年来,基本处于睡眠状态。老爷子拉着我,一起用力拍着她的背:“喂,先生,你的かき君来看你了!”“先生,醒一醒啊!”守护这么多年,老爷子一直尊称她为“先生”。

几次拍打之后,老师终于醒过来,她缓缓地把蜷缩在胸口的左手挪到左眼位置,用那枯瘦的中指和食指撑开耷拉下来的左眼皮,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彷佛在寻找记忆里的かき,最后终于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微笑。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......

老爷子在一边说:“因为你来了,她才那么努力把眼睛撑开,这一年来,她基本上没有睁眼看过我,因为没有力气......”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。

那几天,我依然每晚陪着她。因为不能饮水,她的嘴唇一年到头干裂得不行,脱皮整块整块的。我不忍心看着她这副模样,想让她稍微舒服下。于是,取来温水,用纸巾蘸,在她唇上先是一点一点沾,再在嘴四周一遍一遍涂。不知不觉,一行泪,顺着她左眼,流到枕边。

最近正值巴西奥运会,几乎日本所有的电视台都在转播本国运动选手的比赛。那天,刚好我白天跑了比较多地方,颇觉累,就随便选了个频道,有那么一会儿,一句话也不说,光盯着电视。谁知,老师突然“呜呜呜”闷声呻吟起来,我一下子没弄明白她意思,竟然傻傻问:“老师,你不舒服吗?是不是痛?‘’老师大概被我的傻问题呆到了,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脸一下子涨得通红。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反应彻底吓蒙了,急忙拍她的背,差点没按急救铃呼叫医生。等她稍微缓和下来,我似乎明白了点,于是试着问她:”老师,是不是电视节目无聊,你不想看了?想听我聊......"还没等我问完,老师已经用手指扣动了下我。

那晚,老爷子接我回去的路上,我们聊了很多。他说一年前,老师开始大小便失禁,起先那一阵子,老师好像都不愿意他来看自己,而她的枕头上,却每天留着一大片一大片泪迹。是啊,这么一个自立自强的女人,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是这种状况呢!

但是即便如此,她都努力地活着。去年,她和挚友——荒木孝子(奈良女子大学另一位英语教师)共同的翻译《若者の住めない国》(爱尔兰文学作品)终于成功出版,并且获了翻译大奖,老爷子还专程快递给我。

又一次别离

这次最后分别那一刻,老爷子拍拍我的肩膀,郑重地说:“かき,你在日本,有个妈妈,还有个爸爸,有空就过来看看我们。先生这病,一口痰缓不过来,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去就去了。最后葬礼一结束,她的人生就彻底告别了......还有,画廊也要加油,我等着你变成大金持ち,让我享清福呢,哈哈,虽然动机不纯了点......"说得我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

这些年,我总是时不时会梦到她。我梦见我们娘儿俩又在一起逛市场,做料理,看日剧,旅行了。每当前一晚梦见她,第二天一早我就会电话老爷子,问老师是否异样,我很担心她就这么突然走了......

(对不起,我不想放老师现在的照片,我宁愿熟悉她的朋友,记得她健康时最美好的模样)

我是三郎我为自己代言

个人

画廊

私塾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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